海松按：给在职的同学的开学典礼致辞，故而谈了很多人到中年，纠缠于学习、工作、生活中的无奈与感悟。生活是场痛苦的修行，读书更是。非常感谢省检察院的学员樊丽婷，她牺牲了大量业余时间，把我近一个小时的东扯西拉的录音整理成七千字，我润色后发布于此。包含了我对同学们的期待与共勉。
也感谢老生代表张舟，他发言时还回忆了我去年给他们开学典礼的致辞，说“蒋老师今天拄着拐棍说，我可以骨折，但法治事业绝不可骨折。去年开学时，学院门口在修地铁封路，蒋老师第一句话便是，门口的路可以封，但法治之路绝不可封！”这个时代，还有地方可以说话，还有人记得你几句话，便知足了。
读书是一种修行
湖南大学法学院2019级同等学力申硕开学典礼致辞
蒋海松（湖南大学法学院副教授）
2019-10-13 于湖大法学院报告厅
诸位上午好，在这盛夏褪去，寒潮袭来之际，我们迎来了同等学力申硕班的开学典礼。外边的风是冷的，但是大家的血是热的。
虽然我们的开学典礼相对于其他类型来说，有些姗姗来迟，但来得晚不等于不重要。我们都知道，很多时候，重要人物都是最后才出场的！
所以首先请为你们自己鼓掌！而且我更祝愿，你们将来的成就能对得起自己今天的掌声，超过那些比你们开学更早的人！
升学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。从法律意义上，更是有着独特意义的法律事件。
从宪法的角度而言，入学是教育权的落实，从此你拥有了在湖大的主体资格；从民法的角度，从这一刻开始，你们与湖大开始承担无限连带责任，终生不离不弃；此刻你们与学校的加工承揽合同开始履行，双方都期待能按时交货，而非将来有产品瑕疵，导致违约责任；
从诉讼法的角度，入学是法律程序的起点，接下来还有上课、写论文、考试、答辩、散伙等一整套套法律流程，大家千万不要误了诉讼时效。从刑法的角度，更要祝福你们好好享受在湖大的“有期徒刑”，希望你们好好学习，乖乖改造，争取提前减刑出狱，至少平安释放，千万不再加刑！
感谢主办方邀请我来做致辞，其实，大学致辞已经成了高风险的活。今年，浙江某学校教授就因某开学典礼致辞被处分，法大的王涌教授曾在毕业致辞上点评某热点案件，说“办某些案件的鹰犬，母校喊你回家抄宪法”，结果一堆的网民跑去骂他说要他回家抄刑法。兄弟我当年也曾在一份毕业致辞点评于欢案（辱母杀人案）说了几句，不少网民跑来骂我，说“一个不自量力的小讲师在毕业致辞上干扰司法”。但是，我还是来了。
大家也看到，我还步履蹒跚，柱着小拐杖，兄弟我两月前不慎骨折，还在康复期，我来到这里，就是为了请诸位相信，中国的法治之路绝不会骨折，湖南大学的教育事业绝不会骨折，兄弟我对你们的情义和对法治的这点情怀，绝不会骨折！
我来致辞不容易，你们来读书更不容易。不同于纯粹的学生，大家都是工作过的，是“混过社会”的人，“小猪佩奇身上纹，兄弟都是社会人”。一些同学也跟我一样，已是拖儿带女、挈妇将雏，面临着各种生存压力。望台下一看，跟我一样，抱着保温杯、泡着枸杞的中年男人也不少。
在这种情况下，诸位有勇气重归校园，究竟是为了什么？难道是一纸文凭吗？在“硕士满地走，博士不如狗”的情况下，同等学历硕士说值钱也值钱，说不值钱也不值钱。我真不大相信是为了这个原因。
是为了应酬吗？是有这款的。有次研究生面试，一哥们一问三不知，我为了“拯救”他，我说那就聊聊你毕业论文吧，这个你总归记得。结果他说，“老师你别问了，我本来没打算考研，是我妈妈非得让我来考。”
我们面面相觑，这么坦诚，坦诚到“一句话把天聊死”。我也只好带着“尴尬而不失礼貌”的微笑，说了句，“同学，考不考研不重要，但是这样背后说你妈，你妈知道吗？”
我相信，诸位不是上述的为了应付，为了虚荣。我期待的是，诸位来到这里，唯一的原因，是出自对知识真诚的渴望，对法治真正的热爱，对大学自由氛围的向往，也是发自内心想改变自己、突破自己，实现自己的涅槃重生。
我也带过在职的研究生，我惊讶发现有些在职研究生学习比全日制学生还刻苦，还主动，原因就是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中发现了问题，对现实有着种种困惑，也发现了自己知识短板，发自内心想来改变自己，想来寻找解答。因此学习更有针对性与急迫性。孔子所谓“不悱不启,不愤不发。”黑格尔所谓，密涅瓦的猫头鹰总在黄昏才起飞。
我和肖洪泳老师合带的那届研究生，遇到两个让我们惊讶的女孩。一个张海荣，把大块头的《正义论》翻烂了，然后重新去买了一本。一个叫刘莎沙，益阳的公务员，为了参加我们周末的读书会，每周六晚上从益阳坐车来长沙，住一晚，开完读书会再坐车回益阳，长达几年，风雨无阻。
现在莎莎辞去了公职，他们俩都成了广州一所大学的老师，而且还把我们经典读书会的火种撒到了南国，组织学生开读书会。他们毕业后，我很想念他们，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种在职还对纯粹爱智的学生了。
可以说，他们在湖大读书的日子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，也改变了他们的老师。
主办方给我了约四十分钟致辞时间，相当于开学一节课的体量。如果加一个标题的话，我今天的标题就叫《读书是一种修行》。葛优的电影《非诚勿扰》，说“活着是一种修行”，真是至理名言。
读书就是修行中重要的一环，对你们这两三年来说，是你们最重要的修行。“闭门即是深山，读书随处净土”，
这场修行于你们不但是知识上的提升，还有精神上的脱胎换骨。“人有诗书气自华”，这不仅是外在知识的一种扩展，而是内在精神气质自然散发出来的魅力。通过修行改变了自己的习气，不再那么狂妄无知，不再那么固执己见。
曾经有在职学生在课堂上站起来批判我说，蒋老师的观点不符合国情等等。我说没事，我很高兴，你可以在课堂批判我，这就是大学自由精神的体现。大学就是让你养成多元视角、让你自由探索的地方，否则你回到你们单位，领导做报告时，你站起来批判一通说这也不对，那那不对，你试试看？所以希望大家在大学里好好享受这一份难得的、甚至是最后残存的自由。
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无涯。人到中年，会发现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，将来会更少，回到校园都不好好读书，还相信将来还会终身学习，鬼都不信。
我的导师赵明老师讲过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开学典礼上的故事。他们一堆学生，当然也都是级别不低的领导站起来纷纷表态，如何建功立业，如何伟大，那些口号。
（李慎之（1923—2003），曾任周恩来外交秘书、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美国研究所所长。资深新闻人，著名的国际问题专家，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自由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。）
结果社科院的副院长，一位革命前辈，也是一位重要的自由思想家李慎之先生，劈头盖脸把他们臭骂一顿，说:“你们也不看看你们多少岁了，你们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读书吗？还在喊这个口号那个口号，要说那些大话，你们在自己单位早就说够了，你们来到这里就是两个字，读书。读书是你们唯一的本分。”大家吓得哑口无言。
我的一个哥们刘陶然，带班老师，学生偷懒不上自习，他冲到宿舍，只骂了一句，“是工人就得上工，是战士就得上操，是小姐就得上床，是学生就得上课，都他妈给我滚出来上课去。”这话骂得这TM痛快！读书就是本分，没那么多道理可讲。
读书为了修行，那么我们究竟修行什么？我认为，最重要的是修行四件事情。
第一修行法律思维，第二修行知识体系，第三修行人格品行，第四修行综合能力。以下分而简论。
01、修行法律思维
在坐的诸位，有律师，有法官，有法务，也有卖保险的，都算跟法律相关的。政治家最关心的秩序与稳定，经济学家最关心成本，道德学家要关心事非曲直，美学家关心低俗高雅。我们法律人要关心权利义务，关心法言法语，关心合法性、程序正义等等。
拉德布鲁赫曾说：“法学对人的智识愿意提供也许是最好的科学思维技巧的训练，——任何人，当他从法学转向其他科学时，都会感谢曾有过这种法学的润养。”
法学院确实是容易出叛徒的地方，马克思、列宁、卡夫卡，茨威格，中国最著名的诗人徐志摩、海子，印度的泰戈尔，法国的巴尔扎克，这全是学法律的。但是都叛逃了，但是不要紧。《流浪地球》的导演郭帆逃离法学院之后，成为导演，他却说我那几年的法律对我的帮助也非常大，第一讲逻辑，第二讲组织化的构造，整个电影流程的控制、拍摄的组织也需要用法律思维进行思考，这是影响终身的思考方式。
蒋海松|《流浪地球》的二律背反：规制与自由，理智与情感
我经常笑说，所谓法律思维就是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靠法律产生联想，就是看到谁都想判几年。《霸王别姬》的程蝶衣为了京戏是“不疯魔不成活”，而我们是“无法律不成魔”，一切为法律而思考。
哈佛法学院有一名言，“这里没有男人与女人，只有原告与被告”。就是要把男人女人的自然语言变成原告与被告的法律语言。而据说在哈佛大学医学院当中，名言是“在这里也没有男人与女人，只有活人与死人”，管你男和女，在我的手术刀面前就是一堆肉而已，这是医学院的思维。法学院就是在任何事件中都要放在法律的平台当中来思考，捍卫这个职业的正当性。
02、修行知识体系
快餐化的时代，学习极其方便。各种知识付费眼花缭乱，各路网红学者、充满噱头的培训名师层出不穷。但大家要坚信，大学教育仍然是不可或缺的，因为这注重知识的系统性和整全性，注重严密的逻辑性和深邃的思想性，这是任何网红教育方式所无法替代的。
我自己就开了我们法学院第一门网络慕课，挺好玩的《法说西游记》，刷微信、看视频都可以学知识，但是我一再告诉学生，这只是为了好玩，只是术，不是道，这种学习好玩，但是碎片化的。碎片化的知识，来得快去得也快。当你遇到案件的时候，尤其是疑难案件，你未必能灵活的加以运用。
学校学习永远是不可替代的，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它是系统化的。你按照知识结构知识体系学习下来，法律学科的体系非常复杂，法理学、法制史、宪法、经济法、国际法、国际私法、国际经济法、刑法、刑事诉讼法、行政法、行政诉讼法、民法、商法……单是报菜名就把人绕晕了。某些喜欢报菜名的人也不敢报法学的菜名。
但是这没有办法，必须一步一个脚印，修行这整个体系。就像练内功，只有内功修行好了，外在的拳脚才能杀敌取胜。
培根有言：“读书足以怡情，足以傅彩，足以长才……练达之士虽能分别处理细事或一一判别枝节，然纵观统筹、全局策划，则舍好学深思者莫属。”快餐式的知识，刷几个公号，刷几节“罗胖思维，对一些问题也可高谈阔论，夸夸其谈，网上喝着地沟油的命，操着xxx的心的人太多。
但诸位，如果要判明世事、解决复杂问题你必须要用整全的知识体系，把你的知识激活。只有在知识体系中，知识的碎片才具有稳定性和可链接性，对问题的解决具有穿透力，才能对抗互联网时代的喧嚣。
高院副院长张必新先生有一篇读书随笔《惟书有福，惟读最乐》，非常精彩，他中间提到：“书呆子气”不是因为书读得太多，而是因为书读得不够。“书呆子气”常常是因为只知其一，不知其二，只知道一种观念，不知道其他观念。固执、死板、僵化，书看多了，勤于思考，才能融会贯通。
你们都在实践部门工作，容易看不起我们这些搞理论的，认为书生之见于事无补。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，１９０７年，袁世凯对德国驻华公使说：“张之洞是讲学问的，我是办事的。”在座的国学大师辜鸿铭则挖苦说：“诚然，然要看所办何事，如老妈子倒马桶，固用不着学问。除倒马桶外，我不知道天下有何等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的。”
每年新生开学，我与我门下的研究生第一次见面，就是分享在校期间培养的最低限度的能力，我称之为“五个一工程”
1一个基础知识体系
2 一篇优秀毕业论文
3一种法律思维习惯
4一项学术表达与发表能力
5一种阅读与信息搜集习惯。
这其中排第一的就是，搭建知识树，确立知识系统。
03、修行人格品行
这是些心灵鸡汤的空话，每一次开学典礼老师们都要讲，但法学院非讲不可，法学比任何其他学科更需要职业伦理。你懂了法律技能，法律思维，但是没有法律的信仰，会极其危险。正如耶鲁大学法学院院长哈罗德·H·柯的演讲，“永远别让你的技巧胜过你的品德。”
现实中，大量的法律人走向了法律的反面，沦为法律杀手。《法律职业伦理》统编教材的主编黄松有大法官已成为职业伦理的笑柄，最高院民法典编纂小组组长奚晓明，民法典还没编完，他自己进去了，中国最著名的女律师谷开来甚至成为了杀人犯……
有人统计，法律人的犯罪率是非法律人的若干倍。我曾开玩笑，法学院的校友会为什么比任何学院都开得热闹，开得动人，原因是大家真的有需求。毕业后，经常是一半同学抓了另一半同学，还有一半同学来做律师进行辩护……
毕业致辞|蒋海松：以法之名：叩问毕业后的“祁同伟陷阱”
我的一次毕业致辞标题叫《以法之名,叩问毕业后的“祁同伟陷阱》，借当时最火的《人民的名义》，反问“受过良好法律训练的祁同伟为何毕业后修炼成法治的敌人，法律逻辑敌不过现实逻辑，法治理想早败给权力规训。如果毕业后遇到的是一个类似汉东的生态环境，独善其身、坚守法律，可欲吗？可能吗？可行吗？”
2017年总书记在中国政法大学考察时指出，要“立德树人，德法兼修”立德是修身之基。岳麓书院学规规定，“气习各矫偏处， 损友必须拒绝”等等，明确将做人之道列在治学之道之前。公平正义是社会规则，也是做人底线。学法律首先要学会先做人。“正直生活，不害他人，各得其所。”这是罗马最著名的《法学阶梯》的开篇，也是我们这个行业最需要的品德修行。
今天的大学，老师已堕落到常常发生性侵骚扰的丑闻，而学生也堕落到动辄举报老师的程度，甚至还有马加爵杀害室友、林森浩毒杀同学的新闻。同学们笑谈，“还能活着上课，要感谢室友不杀之恩”，而老师们甚至传言，“还能站在讲坛上，要感谢同学们不举报之恩”。所以，修行人格品格，绝不是一句口号。
04、修行综合能力
法律是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的职业，需要极高的综合能力。表达能力、沟通能力、写作能力、逻辑思辨能力、信息整合能力、高效的执行力等等，缺一不可。
我们法学院刚刚发起了全国法科学生写作大赛，奖金接近一百万，引发了巨大反响，而背景就是，当前法科学生的写作训练严重不足，表达能力低下，很多学生甚至连给老师的邮件都不会写。
现代女性需要“上得厅堂,下得厨房,打得过小三,斗得过流氓”，而我笑说法律人更不容易，需要“上得了法堂，下得牢房，写得了诉状，斗得过流氓”。你没看最近的一条新闻，长沙女律师莫名其妙在法院门口死于非命，做法律的，还需要博斗能力和跑得快的逃命能力。法律是社会的规则，学法学的需要理解这个社会的规则，还要了解潜规则隐规则，了解这个社会的黑暗，了解人性幽暗的黑洞。
以上四点，就是我分享从理论到实践的四大修行。
为何修行，修行什么，基本讲完了，最后，简要说下和谁修行，怎么修行：
1.跟导师学，学校一视同仁，给你们配备的师资力量强大。
2.向同学学习，你们在职的有不同身份，不同的职业，不同的角度，多元化思维取长补短。
3.向学校学习，湖南优秀的历史传统，学院从时务学堂以来的百年法政传统，校园文化熏陶；
4.灵活化的学习。战略上对知识体系要敬重，战术上学习方式要灵活，网红打卡课程，碎片化，甚至我的“法律㔿艺术”课程的好玩，也都可以。
读书是一种修行，希望在这场修行中，我们都能功德圆满，修成正果。谢谢大家。
（樊丽婷根据录音整理，蒋海松校正）
来源 / 法政与人文
撰稿 /蒋海松
图片 / 李龙保
编辑 / 李龙保
